從《拆彈專家2》回望“雷老虎”,不變的劉德華和流變的銀幕硬漢——
對秩序的捍衛(wèi)取代了個人主義的孤勇
■本報記者 柳 青
《拆彈專家2》上映不到半月,影片的票房和口碑雙贏,其一是因為拍法利落、硬朗、帶有濃郁香港本地特色的警匪片,已久違于電影市場;其二要歸功于主演劉德華的表演,“拼命劉郎”年屆六旬,仍扛得住高強度的動作戲份,也把一個“非典型警察”演得有說服力。經(jīng)歷了“英雄—病人—圣徒”這樣動蕩人生軌跡的拆彈專家潘乘風,是劉德華繼《五億探長雷洛傳》的“雷老虎”和《無間道》的劉建明之后,塑造的又一個將成為經(jīng)典的警探角色。
劉德華素有“行業(yè)勞!敝Q,這讓他接演的影片良莠不齊,但他在過去30多年里演過的若干性情迥異的銀幕硬漢,尤其是幾個著名的警察角色,都已成了進入華語電影史的形象。這也勾勒了香港警匪類型片在過去三十年里起起伏伏、耐人尋味的一條曲線。
陽光帥氣、亦警亦匪“雷老虎”
1991年,劉德華出演《五億探長雷洛傳》,扮演在英國殖民末期港島很有傳奇色彩的探長雷洛。1950-1960年代,港地英人懶政腐敗,對九龍城寨放任自流,底層民怨沸騰。雷洛出身低微,本是殖民政府下層被打壓的小警探。年輕且野心勃勃的他,了解自己出身的階層也利用了民間草莽,發(fā)跡于九龍城寨,玲瓏活躍于黑白兩道,以仗義團結(jié)了一群底層小弟,在黑幫情義和宗族血緣兩套系統(tǒng)的基礎(chǔ)上,建立健全了一套警匪合作保護費機制,個人斂財超過五億,人稱“雷老虎”!段鍍|探長雷洛傳》這個片名一目了然,但作為一部通俗娛樂片,并且以當時劉德華陽光帥氣的外形,“雷洛”的定義仍是“警”而非“匪”。影片不回避他最終成為土皇帝式的梟雄,但強調(diào)的仍是一個一無所有的青年怎樣有勇有謀地實現(xiàn)階層躍升,一路逆襲的過程中他不免雙手沾染血污,然而內(nèi)心依然敞亮,在密集的戲劇沖突中,個體與個體之間的情分掩蓋了金錢和權(quán)力的齒輪。
擔任《五億探長雷洛傳》監(jiān)制的王晶,在2017年導(dǎo)演了《追龍》,仍然由劉德華出演了探長雷洛,隔著近30年的時光,年輕年老的雷洛在互文中讓這個形象的內(nèi)核完整起來。雷洛的人設(shè),是通俗敘事里典型的綠林漢子,身為警察,卻是羅賓漢行事,同時,在中國香港面臨新舊碰撞的特殊歷史語境中,他是個機會主義者。然而,正邪通吃的梟雄終究是個尷尬的存在,沖垮了雷洛地下王國的固然是英人動真格后成立的廉政公署,更深層次,罪惡的欲望和罪惡的實現(xiàn)過程終將吞沒個體且指向虛無——“追龍”這個詞在香港方言里意為幻象,追龍者,是幻象的追隨者。
無間悲劇,在夾縫里分裂的假警察
在世紀末的傳奇里,雷洛是和匪搞共建的警,到了本世紀初的《無間道》,劉德華扮演的劉建明,是一個不惜一切想要洗去匪的黑歷史的警!稛o間道》拍攝時,魚龍混雜的九龍城寨已成過往,它被拆除以后,成為了江湖傳說的景觀。導(dǎo)演劉偉強在拍攝中,把鏡頭從喧囂的市井挪開,轉(zhuǎn)向香港水泥森林的天際線,站在高樓天臺,人物看到海天蕭瑟,這座城市宛如一塊漂浮無根的飛地。這也是劉建明的境遇。他生而為匪,想洗白上岸,做警察,做好人,經(jīng)營體面的生活。他試圖切割和原生社群的關(guān)系,可一次又一次,當他試圖獲得命運自主的力量,主動告別過去,舊日身份的記憶如鬼魅纏身。劉建明想從“臥底黑幫的假警察”變成“做好人的真警察”,這是他對一個固定身份的渴望,也是他對新的社群認同的渴望。然而“無間宿命”的悲劇在于,你死我活、非此即彼的白道黑道之間,涅槃重來是不可能的。
《無間道》三部曲的最后,劉建明伏法,黎明扮演的楊錦榮在就義前對陳道明扮演的大陸同行說:“有些事總是要有人做。”楊警官所說的事,從狹義看,是揪出罪犯,為犧牲的同行追討公義,放在更廣的時間視野里,這是一種對秩序歸位的追求。
無法回歸系統(tǒng)的個體與苦澀的自我救贖
《無間道》上映10年后,在2012年的《寒戰(zhàn)》,劉德華扮演的保安局長陸明華戲份不多,卻說出全片最重要的一句臺詞:“你們能不能了解一下香港的法制和法治精神,這是香港可以成為亞洲最安全城市的一個核心價值!敝链,法制,法治,安全,核心價值這些觀念,取代了前現(xiàn)代的宗族社群認同。江湖已遠,秩序的確立以及對秩序的維護取代了個人主義的一腔孤勇。
《拆彈專家2》是對這番立場百味雜陳的再度確認。在《拆彈專家2》的開篇,劉德華扮演的潘乘風是高大全的傳統(tǒng)英雄,他是一個敬業(yè)、專業(yè)且富有犧牲精神的拆彈警察,在運行有序的系統(tǒng)里,他是既有秩序的堅定捍衛(wèi)者。即便在一場慘烈的意外讓他失去一條腿后,他仍然以超乎尋常的堅毅恢復(fù)到“比健全人更好”的狀態(tài),渴望重新做回系統(tǒng)中那顆鉚得最牢的螺絲釘。然而他還是被當作“病人”“殘障者”,被擠出了他曾歸屬的秩序。
在潘乘風的故事里,個體和秩序的割裂進展到無法挽回的地步時,編劇和導(dǎo)演制造了一次“創(chuàng)傷型失憶”。影片后半程的走向,與其說是潘乘風和拋棄他的系統(tǒng)之間的和解,不如說他是在空茫的意識中,身體本身地選擇了往日的職業(yè)倫理和信念——做一個保護他人的拆彈專家。被炸裂的青馬大橋成為悲傷的隱喻,潘乘風無法回到警察系統(tǒng),他成了一個善良的孤魂野鬼,自我救贖最終成為擁抱死亡的凄涼姿態(tài),圣徒般的一腔孤勇如果還有價值,那么是讓被破壞的秩序重新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