歙縣廁所欺凌事件背后:小城中被忽視的留守少年
2021年09月15日 10:33 來源:新京報

  8月22日下午,位于徽州路和小北街交叉口的澳克士餐廳是年輕人喜歡聚集的地方,這里的熟客很多都認識王茜。

  一群年輕女孩聚集在狹小的公共廁所里。為首的女孩用力掌摑一個比她矮半個頭的小女孩,后者不反抗也不說話,只是低下頭,或是用胳膊擋臉自衛(wèi)。

  8月中旬,這段4分51秒的未成年人公共廁所欺凌事件的視頻在歙縣當?shù)厝说奈⑿湃豪锼奶巶鞑,隨后被人發(fā)到微博,引起輿論發(fā)酵。

  14歲的施暴者王茜掌摑了同齡的朱銳銳近百下。其間,朱銳銳嘴巴流血、臉腫、哭泣,但是王茜并沒有停手。公共廁所的現(xiàn)場,有五個圍觀女生,她們好奇地看著朱銳銳被打時做出的反應,但沒有人站出來制止暴力。

  在同校學生眼中,王茜是有名的“問題學生”,不止一次參與打斗。而朱銳銳也是個讓家人無可奈何的小孩,“不聽家里任何人的話”,爸爸朱明堂控訴,她總是編各種理由騙爺爺奶奶的錢去歙縣。

  據(jù)黃山新聞網(wǎng)數(shù)據(jù)顯示,歙縣是人口流出的縣城,一年在外務工10萬余人,留守兒童近2萬人。王茜和朱銳銳有著非常相似的家庭背景,都是父母離婚又再婚后無人看管的孩子。跟隨著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生活,與父母的感情和交流長期被忽略。步入青春期的她們,因為這場欺凌事件,被卷入一場輿論的風暴。

  想融入圈子的女孩

  朱銳銳剛滿14歲,齊肩的黑發(fā),一米五左右的身高看起來像個小學生。第一次見面時,她眼神躲閃,說話聲音輕柔。

  外人看來“乖巧”甚至有些“軟弱”的朱銳銳,在奶奶薛桂珍的眼中,很有主見。她曾多次“出逃”,目的地是歙縣。薛桂珍報過兩次警,但也無濟于事:孫女越來越難管了。

  從深渡鎮(zhèn)到歙縣要繞過許多座山,半小時的山路將外面的世界遠遠隔離在外。即使新安江山水畫廊風景區(qū)就在家門口,深渡鎮(zhèn)依然淳樸稍顯落后,更和繁華沾不上邊。

  朱銳銳的父母在她三歲時離婚,此后又各自再婚生子,朱銳銳被“留”在了爺爺奶奶家。村子里的大多是老年人,朱銳銳沒有同齡的玩伴,只有奶奶的嘮叨和沒完沒了的家務。

  但在歙縣,有許多和她年紀相仿的年輕人,有奶茶店、小吃店。朱銳銳會在那里用QQ和快手加附近的同齡人,那是一個屬于年輕人的世界。

  在父親朱明堂看來,女兒多次跑到歙縣玩,除了想找同齡人玩,也希望有圈子能庇護她。而這個圈子,也是王茜的圈子。“她想融入進她們(王茜)的圈子里,甚至找比她大一些的朋友玩!

  王茜曾經(jīng)也打過朱銳銳的朋友。但朱銳銳說,之前被王茜打過的人,都還會愿意跟王茜成為好朋友!按蛲暌院髢蓚人的關系特別好!

  朱銳銳見過王茜在快手上發(fā)過打人視頻,被打的人臉上有馬賽克!皠e人都叫她茜姐,都是跟著她的!敝熹J銳覺得,王茜打人是“為了讓別人看得起她”,她喜歡把打人的過程拍下來,用來炫耀或是威脅別人。

  一度,朱銳銳仿佛已經(jīng)進入了這個“圈子”。今年春天,她和王茜還單獨約著去離歙縣30公里的休寧縣玩耍。

  “出去玩花的錢都是我的。”王茜說。兩人約好去找朋友玩,可剛到休寧沒多久,朱銳銳就扔下王茜,跑去找其他的朋友。王茜還記得,那天下著很大的雨,“好心好意陪她到休寧去,她把我扔掉!

  此后,王茜對朱銳銳的評價是,“做人不行!

  8月4日下午,朱銳銳又一次跑到歙縣,在澳克士餐廳等朋友時,王茜一伙人也正好路過。王茜提出要和她單挑,隨后一幫人前往斗山街上的公共廁所。這是徽州古城內(nèi)部的一條古巷,除了游客和住戶,很少有人進去,F(xiàn)在,游客寥寥,而且公廁沒有監(jiān)控,比較“安全”。

  視頻中可以看到,王茜揚起胳膊,用力地掌摑朱銳銳近百下,巴掌落下的聲音響亮又沉重。視頻中有5個女生在旁圍觀,男生在廁所門口錄制視頻。

  其間王茜把朱的頭發(fā)挽到耳朵后面,問圍觀的女生要不要打,一女生回答,“我不扇,我不敢!蓖踯缯f,“沒事,扇,出事我扛著!

  打到一半,女生們看到朱銳銳嘴巴出血了,于是圍了上來說,“給我看一眼”。王茜并沒有停手,她左右開弓掌摑朱銳銳,邊打邊說,“你是不是要跟我道個歉!敝斓念^發(fā)被打散開,王茜還為她綁起了頭發(fā)。周圍的女生調(diào)侃“好溫柔啊茜姐。”

  圍觀的女生們更像是在看一場表演。在圍觀者胡舟舟的再三慫恿下,圍觀女孩呂小琪也上前,用力掌摑了朱銳銳四下,周圍的女生紛紛笑著叫好。

  朱銳銳哭了。自始至終,她沒有還手也沒有說話,唯一的動作是被連續(xù)掌摑時,她會用力低下頭,或是用胳膊擋臉自衛(wèi)。

  她不敢還手。“她們?nèi)硕,我怕還手會挨更多的打!敝熹J銳說,挨打持續(xù)一共十多分鐘,掌摑的次數(shù)比視頻里看到的還要多。她事后說,打她是因為去年網(wǎng)上的口角。

  打完后,王茜對朱銳銳說,你不要告訴別人,以后我們還能好好的。

  挨打當晚,朱銳銳在歙縣的朋友家過夜,朋友的父親看到她臉上的傷,便報了警。警察把朱銳銳的爺爺奶奶和父親朱明堂都叫到歙縣。但朱銳銳不肯說出實情,一直說是自己磕的。

  “不想說,也不想把事情弄大“。朱銳銳告訴記者,沒敢告訴家人是因為她覺得這個事情并不太好。

  但十天后,有鄰居拿著手機來問薛桂珍,“這是你孫女嗎?打得這么可憐,家里都不知道?”

  薛桂珍才發(fā)現(xiàn),孫女被打了,村里每個人都看到了孫女被打的視頻。她給朱明堂打電話,第一句話就問他,你有沒有看到網(wǎng)上的視頻?

  欺凌者

  朱銳銳評價王茜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會化妝,“人挺好的”。在薛桂珍對王茜惡語相向時,朱銳銳會反駁,“你不要這樣講別人,人家也有尊嚴!

  8月20日,記者在離歙縣4.5公里的徐村見到了王茜,她說,“我沒有欺負弱小,我跟朱銳銳一樣大,她只是看著比較小而已。”

  王茜一米六五左右的身高,穿著黑色的籃球T恤和黑色短褲,兩只胳膊上有三處文身。一張圓臉,留著黑直中短發(fā),一副學生模樣,不像視頻中的那副成熟模樣。

  王茜的朋友趙齊觀記得,8月4日當晚,他就收到了王茜發(fā)來的朱銳銳挨打的正臉視頻。趙齊觀回了一個“6”,厲害的意思。

  8月13日晚上,視頻在網(wǎng)上傳開。8月14日早上6點多,或許是看到事態(tài)發(fā)展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王茜給朱明堂發(fā)了條短信,“我先跟你道個歉,賠錢的話我媽媽真的沒有,我前兩天看病花了好多錢,讓我給朱銳銳下跪道歉都行,但是我不想讓我媽媽擔心!

  朱明堂沒有看到這條短信。8月14日早上,當他看到女兒被打的視頻,趕到徽城派出所時,警方已經(jīng)立案了。

  8月15日凌晨兩點多,王茜在徽城派出所錄完口供,她又給朱明堂發(fā)微信,“剛從派出所出來”。朱明堂回復,“可以的,你還能出來!彪S后又回,“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我不想和你多說,留下法庭上說!

  王茜回復,“6”。

  王茜也告訴記者,打朱銳銳的原因是二人在網(wǎng)上的口角,“之前朱銳銳在學校罵我朋友,她在學校里面講話特別狂!

  “我當時本來說讓朱銳銳道個歉算了,她給我擺臉色!蓖踯缯f,從澳克士到廁所的途中,她對朱講,“要么我們倆單挑,要么你給我道個歉!敝熹J銳一直沉默。這讓王茜“火冒三丈”,“我沒有把她按在地上打,我都覺得自己有良心。”

  她埋怨朱銳銳沒有還手,“她但凡還我一個巴掌,我們兩個挑起來,五分鐘解決的事!贝蛲暌院,王茜覺得朱銳銳并無大礙,“嘴上就跟咬破了一樣的,腫了一點點!

  但在打人視頻發(fā)酵后,王茜作為欺凌者,她QQ空間中略顯成熟、叛逆、非主流的動態(tài)被截圖傳播。許多人加王茜QQ好友罵她。突如其來的攻擊,王茜的反應是,“為什么要害怕?(網(wǎng)友)罵我就罵回去!

  她的家庭情況和朱銳銳相似,父母離婚,不在身邊,平時跟外公和外婆生活!八(王茜)也是倒霉了!蓖夤u價這件事。

  王茜說,自己之前被中學開除,后來學校讓她回去上課,但她沒有回,學籍還保留在新安中學。欺凌被曝光后,歙縣教育局、新安中學班主任天天來家訪,要她寫反思寫檢討,“我人要寫炸掉了!彼犂蠋熣f,下個學期學校要單獨給她開一間教室。

  聚集在澳克士的少年們

  澳克士餐廳,是少年們的聚集地。位于徽州路和小北街交叉口,這是歙縣人流量最大的街道,也是快餐店、奶茶店最集中的地方。

  澳克士只有一個小門面,進門需要上二樓,左邊靠窗區(qū)是一個個小包廂。在這里三塊錢點杯可樂甚至什么都不點就能坐一整天。午飯時間一過,這里就成為學生們聚集場所。

  這里的學生大多表示聽說過王茜,她是學校里的“風云人物”。

  李悅洺也曾是新安中學的學生。他說王茜是新安中學比較出名的“問題學生”,打架很常見,打人的原因有點莫名其妙,只是因為她們“看人不爽”。據(jù)李悅洺了解,王茜初一或初二就輟學了。

  澳克士也是學生們口中,那些“愛打架的人”最常去的地方。無所事事的時候,這里成為他們社交的場所。

  趙齊觀和朋友們每天都會來澳克士,他今年16歲,本應是上學的年紀,但因為職高里沒有女同學,他選擇輟學。每天睡到中午起床,吃個飯來到小北街買奶茶,再來澳克士閑聊。

  晚上六七點左右,是社交的高峰,有許多染著淺色頭發(fā),手臂有文身的男生三三兩兩地來到餐廳找朋友。

  少年們說,他們的父母大多都外出打工,對孩子的要求就是能學一門手藝。高中讀不下來,就去讀職高,要么去學汽修等技術活。他們愛染淺色頭發(fā),染著黃色離子燙的趙齊觀和染粉色頭發(fā)的朋友出去走在路上,回頭率很高,但他們絲毫不在意這些眼光。

  在趙齊觀和朋友們看來,“風云人物”王茜在他們面前低調(diào)很多,“像死貓一樣”。

  趙齊觀甚至見過王茜被打的視頻。其中一個視頻在一個黑暗的地方拍攝,周圍有人用手機打著燈光,王茜被一個女生按在地上,女生坐在王茜的身上扇巴掌。王茜捂著臉說,“啊呀,流鼻血了,停下!绷硪粋視頻中,王茜和朱銳銳差不多,也是站著被掌摑。

  8月15日,歙縣公安局下發(fā)行政處罰決定書。歙縣公安局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認定王茜等十人的行為構(gòu)成尋釁滋事。

  因打人者年齡不滿16周歲,依法不執(zhí)行行政拘留處罰。胡君峰作為該起案件中唯一一名成年人,給王茜等人帶路幫忙找地方,用手機拍攝還揚言也要打,被行政拘留十四日。

  “作為一個14歲的女孩,她(王茜)已經(jīng)得到懲罰了。留不留案底,對她都是有影響的!8月21日,歙縣縣委宣傳部副部長吳炯對新京報記者表示。

  吳炯分析這起事件,“一是因為單親家庭,第二因為青春期少年的叛逆,第三因為(孩子)有一種爭強好勝的心理,覺得這樣很威風,女生(們)跟著我、圍著我看!

  被忽視的留守少年

  女兒被打的視頻在網(wǎng)上傳得沸沸揚揚,朱明堂抑制不住的氣憤,“我女兒身心肯定是受到傷害的。”他稱,立案后,沒有一個打人小孩的家長正式道歉。只有王茜媽媽打過一個電話,“我沒有看到小孩家屬有誠懇的態(tài)度!

  直到8月29日,朱明堂才等來道歉。他前往歙縣公安局,與打人和圍觀的參與者家長進行協(xié)調(diào)。當天共有五名參與者家長對朱明堂鞠躬道歉,表示自己對小孩未盡到監(jiān)護人責任。朱明堂對道歉表示接受,協(xié)調(diào)后拿到四萬三千元賠償。

  與朱銳銳的媽媽離婚后,朱明堂去了杭州打工。開過燒烤店,做過室內(nèi)裝修,今年上半年在歙縣開了家奶茶店,不過倒閉了。他再婚了,有個九歲的小女兒。

  “我也要生存,我有新家庭和小女兒,不可能天天守著她。”朱明堂說。

  十多年來,父女一年只見三四次。朱銳銳回憶,爸爸回家的次數(shù)少,對她的關心也很少。父女倆見面幾乎不講話!跋胝f的話說不出來的那種感覺!敝烀魈靡哺惺懿坏脚畠旱淖鹬,“她長這么大,叫我爸爸的次數(shù),數(shù)都數(shù)得出來!

  而對于媽媽,朱銳銳更感到陌生。“離婚后她媽媽沒給她買過衣服鞋子,今年給她打電話要,她才給女兒買了短袖和短褲。”薛桂珍說。

  母女一年也打不了幾次電話,每次通話媽媽只重復說一樣的話——“聽爺爺奶奶的話,多幫家里人做一點事。”即便這一次挨打,朱銳銳也不期待能得到媽媽的關心。

  與父母相反,爺爺奶奶對她極其溺愛,幾乎有求必應!八陌职謰寢尪荚倩榱,我們不能再怠慢她!

  在歙縣,有不少家庭與朱銳銳的家庭相似。黃山新聞網(wǎng)2007年的報道顯示,歙縣一年在外務工有10萬余人,由此帶來近2萬人的留守兒童,占在校兒童總數(shù)20%以上,一些邊遠山區(qū)甚至高達50%-60%。

  教育理論學術刊物《生活教育》2010年報道,歙縣教育局提供資料顯示,歙縣留守兒童有60%的孩子一年能見父母二次,35%的孩子一年見父母一次,還有5%的孩子一年見不上父母一次。隔代教養(yǎng)、親戚教養(yǎng)難免的溝通缺失導致了很多孩子出現(xiàn)各種問題。歙縣教育局副局長陳鳴介紹,安徽歙縣是全國留守兒童社會干預的五個試驗點之一。

  北京市青少年法律與心理咨詢服務中心主任宗春山提到,通常在欺凌事件中,受害者和施暴者是一個問題的兩面,他們或許都有非常相似的家庭背景,都是被忽視的孩子。

  當問起是否有父母在身邊,王茜說,“(他們)管得到我,現(xiàn)在我也不可能站在這個地方。”在網(wǎng)傳的QQ動態(tài)截圖中,王茜給媽媽發(fā)打人的視頻,帶有炫耀語氣地說了句“看你女兒”。媽媽許瑤回復,“今天給我回家,媽媽給你氣病了,不能再惹事了!

  宗春山認為,以前的未成年人打架或欺凌事件,大家都是靠聽說,現(xiàn)在智能手機普及,打人的視頻在網(wǎng)絡大規(guī)模傳播,“視頻畫面是很有沖擊力的!

  施暴者愿意把打人的場面記錄下來然后傳播,因為他們渴望被關注!叭绻@件事沒人看到,對他們來說是很大的遺憾,他們希望別人看到他們所謂的強大!

  像朱銳銳這類家庭,宗春山稱為“弱勢家庭和問題家庭”,這樣的家庭沒有辦法和能力來教育孩子,因此就需要學校和社會進行干預。學校發(fā)揮的作用更大一些,首先學校要意識到孩子們存在問題的原因,老師在課堂上和學校生活中,從學習和心理狀態(tài)上給予這些孩子關注和幫助。同時要引入社會的專業(yè)社工,對這個家庭和孩子進行長期的心理干預,才會有效果。

  現(xiàn)在,唯一讓朱銳銳感到欣慰的是,最近朱明堂對她的關心比以前多了許多。朱明堂帶女兒去歙縣昌仁醫(yī)院和歙縣人民醫(yī)院檢查骨腦科和耳科,檢查報告單顯示暫無大礙。

  她希望爸爸能把這份關心繼續(xù)保持下去,“如果(以后)像這樣的關心的話,我覺得挺好的。”

  (文中王茜、朱銳銳、趙齊觀、朱明堂、薛桂珍、呂小琪、胡舟舟、胡君峰均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喬遲

編輯:陳少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