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余中先：不同的語言文化如何做到“美美與共”？

　　中新社北京11月18日電 題：余中先：不同的語言文化如何做到“美美與共”？

　　作者 高楚頤

　　每年九十月間，伴隨著諸多法語文學獎項的評選，法國“文學回歸季”因一系列文學盛事而展開。隨著中法文化交流不斷發(fā)展，諸多兩國互譯作品呈現(xiàn)在東西方讀者眼前。中法文學翻譯中體現(xiàn)了怎樣的文化交融？

　　近日，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世界文學》前主編余中先接受中新社“東西問”獨家專訪時，對上述問題深度剖析。曾留學法國，從事法語文學翻譯40余年的余中先表示，每一種文化都有其自己的閃光點，通過作品和譯文也能看出其中的共通，文化交流的目的是希望彼此有更多了解，并通過了解對方更深刻地認識自己。

資料圖：1688年法國首部《論語導(dǎo)讀》法文版原著。中新社記者 杜洋 攝

　　中新社記者：您認為中文、法文如何體現(xiàn)各自的文化魅力？如何用語言打通不同文化背景的讀者對于世界文化的認知？

　　余中先：中文是我的母語，法語是第一外語，對于各自的魅力我都有體會。我們讀都德的《最后一課》，老師對孩子們講法語是世界上最美的語言。這句話應(yīng)該理解為，我們所學的母語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一種語言，因為它能表達任何意思。盡管有些詞不來自漢語，比如說現(xiàn)在的科技、社會學等詞匯，但我們?nèi)阅苷业角‘數(shù)脑~來表達，這就是漢語作為母語的魅力。

　　要想體現(xiàn)出法語的魅力，就是要徹底弄通法語作品中所有的意義和內(nèi)涵的魅力，再用漢語展現(xiàn)出這種魅力，展現(xiàn)給中國的讀者。弄通就要精通，即信達雅的“信”，再要表達恰當，就是信達雅的“達”，先能達到這兩點就足以了。

　　講到中文、法語各自的文化魅力，這并不好說，每一種語言都體現(xiàn)出各自文化的歷史傳統(tǒng)，語言的表達本身隨著時代變化也在不斷發(fā)展。與中文的歷史不同，法文經(jīng)過多個世紀才正式成為書寫語言，15世紀、16世紀才確定經(jīng)典的法語。法國經(jīng)歷了文藝復(fù)興與啟蒙運動后，語言成為現(xiàn)代語言，但直到現(xiàn)在還在變。而中國的古典語言大致從秦開始，現(xiàn)代語言從1919年五四運動后白話文的誕生開始，因此中法兩國語言歷史不同。

　　此外，不論是法語還是中文，都需要面對來自英語世界的挑戰(zhàn)。母語有一個意識是要保衛(wèi)和發(fā)揚自己的語言，因此在很多情況下中法都提倡說好母語。同樣，我們需要思考在外來語言沖擊下，怎么保持文化自信，保持好本國語言，并發(fā)掘種種內(nèi)涵。

　　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們?nèi)绾巫x懂他國的文化呢？這很難強求。讀者都是有個人選擇的，但作為文學翻譯者，要替中國讀者去認識哪些作品是有價值的，比如法語文學中，18世紀的伏爾泰、狄德羅，19世紀的雨果、莫泊桑，20世紀的加繆等作家。反過來也一樣，法國的譯者也會介紹中國的文學作品過去，把最經(jīng)典的東西提煉出來。

　　無論在中國還是在法國，同樣就像法國人說到中國文學，李白和杜甫是他們肯定不會落下的。

　　每一種文化的輸出和引入都有各種各樣的緣由，這些更取決于接受者。比如對法語的譯介，是由中國讀者的思想意識、價值判斷以及文化自信程度及經(jīng)濟狀態(tài)決定的。翻譯只是一個“擺渡”，決定把哪些東西先“擺”過來，首先要正確認識到法國的文學作品在法國文學史上是一種什么樣的地位。

　　同時，中國文化的傳統(tǒng)其實是無需強調(diào)的，文化本身就應(yīng)該自信，我們也說中文是世界上最美的語言，但我們要知道中國跟法國有什么不同，就要去了解法國人是怎么看待中國的，就會知道這種不同。比如，我翻譯過保羅·克羅岱爾的《認識東方》，但我并不認為這位法國詩人真正認識中國，因為他的作品里更多談到的是中國的風土人情、美麗風光。

　　對于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法國人是有選擇的，會比較看重道家。在中國，我們并不一定持這種傾向。外國人為什么更多看重“道”，因為“道”更能普遍地深入人心，而“儒”側(cè)重管理自己，管理與他人的關(guān)系。從這方面看，西方人跟東方人的傳統(tǒng)文化確實略有差異。

資料圖：中國非遺大師王健的折扇作品和法國手工藝大師希爾萬·勒岡的制扇作品相映成趣。鐘欣 攝

　　中新社記者：在您看來，中國文學與法國文學有哪些異同？相互之間是如何影響和借鑒的？

　　余中先：從目前來說，經(jīng)過啟蒙運動后，法國文學走在我們前面，拋開語言方面的因素，在小說、詩歌、戲劇上，我們需要向西方人學習是毫無疑問的。為什么？因為他們經(jīng)過了文藝復(fù)興，從中世紀的神權(quán)轉(zhuǎn)向關(guān)注對自己作為個體的存在，而個體跟個體相通，人們存在互相間的約束，也就是社會契約。

　　我們強調(diào)每種文化有每種文化的特點，這種特點是用來管理人還是用來認識自己？我們應(yīng)該更多地把重點放在認識自己跟別人的異同上，文學的作用是潛移默化的，東西方都強調(diào)真善美，但每個人對真善美都有不同的認識，即便是雨果在塑造人物的時候，也會把善良和情愁等等包容在一起。

　　在中法文學作品中，如以《追憶似水年華》這部法國文學作品與《紅樓夢》做比較，會發(fā)現(xiàn)有很多共通之處，如人名、地名、美食、做夢的方式，大家族階級斗爭等等。不同的是，兩部作品的寫作手法不盡相同，作者的風格特點不同。

　　談到法國文學的可借鑒之處，或許是追求“標新立異”。法國的每一個作家都在追求自己獨特的表達方式，而不愿意類同于他人。即便在浪漫主義作家中，每個人寫作方式也有不同，奈瓦爾寫夢，寫似醒似睡狀態(tài)中意識的流動。到了自然主義小說，左拉從社會角度下筆，而莫泊桑又是比較個人化的，帶有諾曼底特色的寫作。

　　至于中國文學對法語文學的影響，我覺得更多源于中國人的思想。語言文字可能會經(jīng)過翻譯后走樣，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思想，比如道家思想、與自然關(guān)系的想法、李白感嘆蜀道難、《春江花月夜》中宇宙之間的對話等等，都源于中國的地大物博和傳統(tǒng)文化，這些中國的文化特色會影響到西方。

　　每一種文化都有其閃光點，通過彼此的作品和譯文可以看出來，但“總的東西”是共通的，比如小說都是虛構(gòu)，都是通過作家的腦子反映出一個世界，而這個世界是能在現(xiàn)實中找到素材，找到影子的。文化交流的目的也是希望彼此更多了解，并通過了解對方更深刻地了解自己。法國人或許在了解中國的過程中也會有一些反思和觸動。

資料圖：“中法文化之春”藝術(shù)節(jié)。楊華峰 攝

　　中新社記者：您曾多次往返中法做文化交流，法國人如何看待中國的文化發(fā)展及現(xiàn)代化？

　　余中先：我接觸的法國人大多數(shù)是知識分子，法國人和法國人之間也是不同的�，F(xiàn)在也有部分法國人看到中國現(xiàn)在的快速發(fā)展，但總的來說，法國人對中國的了解還是相對較少。

　　他們并不會主動去了解外國人，他們更關(guān)心的是自己在歐洲的生活，因為中國離他們較遠。但中國的文化和經(jīng)濟的發(fā)展也對他們帶來了刺激，因為中國在不斷變化，中法的社會制度不同。日本曾給他們帶來相當大的關(guān)注，現(xiàn)在中國的經(jīng)濟不斷發(fā)展，也給世界帶來變化。他們認為，中國人口數(shù)量遠超日本，所以對他們帶來的影響會更大一些。在文化上，他們實則更擔心英語文化體系對他們的沖擊。

　　但我認為，在每一個國家，每一種文化都有自己存在的理由和存在的遠景近景，法國人現(xiàn)在有理由保持傳統(tǒng)的生活習慣，這種生活習慣多多少少也影響了中國人，比如原來中國人不喝咖啡，現(xiàn)在喝咖啡，很多年輕人喜歡在咖啡館里寫東西、讀書等等。

　　基于中法文學交流互鑒的工作就是希望促進兩國文化交流，所有的一切都在文字當中。翻譯就像“擺渡”一樣，即便“擺渡”有時間差，西方人了解中國有一個時間差，我們了解他們也有個時間差，但“擺渡”就意味著一來一往。(完)

　　受訪者簡介：

　　　　余中先，畢業(yè)于北京大學西語系法語專業(yè)研究生班，曾留學法國，在巴黎第四大學(Paris—Sorbonne)獲得文學博士學位，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2002年起，任《世界文學》主編，目前退休，任傅雷翻譯獎評委，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2002年2月，被法國文化部授予法國文學藝術(shù)騎士勛章。2018年8月11日，憑《潛》榮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文學翻譯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