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班的“社畜”失眠者 深夜健身房藏著一千種秘密
2022年03月16日 08:37 來源:中國青年報

  0時,北京市朝陽區(qū)一棟寫字樓的24小時健身房,和白天一樣明亮。

  熊敏在一臺跑步機上運動——它位于最角落,右側(cè)緊貼墻壁,離所有健身器材最遠(yuǎn),站在上面的人擁有某種“不被注意”的安全感。這是深夜健身帶給她的“特殊權(quán)利”——如果提前兩個小時,跑步機上永遠(yuǎn)有人,像一場接力。

  據(jù)保安觀察,深夜健身者大多數(shù)會在22時到23時30分之間進門,最遲次日3時還沒離開。來者大多是年輕人,男性占多數(shù);每天都有新面孔,鮮有人夜夜堅持;夜深人靜,跑步機最受青睞,杠鈴、器械則不那么受寵。

  一位24小時健身房老板,將深夜來健身的人歸納為幾類:附近餐館的服務(wù)生、辦公室里加班的“社畜”、失眠者,以及被老婆趕出家門的中年人。

  1

  夜深了,健身房里幾乎聽不見交談,白天火熱的音樂、金屬器械撞擊的聲音也安靜下來,只有頭頂?shù)目照{(diào)發(fā)出低低的轟鳴聲。

  熊敏穿著一身黑色運動裝,戴鴨舌帽,手機里放著電視劇,在跑步機上快走著。她喜歡安靜的環(huán)境,便于運動時思考,再加上長久以來的失眠,她將健身的時間固定在每天22時30分以后。

  曾有一段時間,熊敏總是凌晨一兩點時來到健身房跑步,配速稍稍提升,她會感到心跳不正常地加快,心臟一陣刺痛!白止(jié)跳動員工在健身房猝死”“北京一男子在健身房內(nèi)猝死,家屬索賠166萬”“34歲重慶男子健身房運動后猝死”……“健身房猝死”的新聞讓她擔(dān)憂。

  她對照新聞里的描述一條條檢查自己屬不屬于類似的“高風(fēng)險人群”,最終她給自己下了一個定義:“一個普通互聯(lián)網(wǎng)‘社畜’,不常有‘勞動密集型加班’,精神壓力沒那么大。”于是第二天,結(jié)束加班后,她還是轉(zhuǎn)頭走進了健身房。

  1時,熊敏走下跑步機,往家里走去。她會在2時左右準(zhǔn)時入睡,在3時和凌晨5時分別醒來——由于失眠,她每天的深度睡眠時間不超過3個小時。

  短暫的睡眠過后,是早高峰與漫長的通勤。之后熊敏坐進公司格子間,與電腦屏幕、會議、外賣度過一整天。她在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醫(yī)美公司負(fù)責(zé)App的頁面運營,雖然工作壓力比不上“大廠”,但忙的時候也要加班到22時多。熊敏不到30歲,腸胃和腰椎都出了毛病。

  2020年初,熊敏的前公司精簡人員,修改了績效考核制度,按照加班時長確定每個人的績效,并要求周日加班,一些員工“被迫”辭職。離職浪潮中,熊敏遭到同事的孤立,部門的團建,她是從同事忘了屏蔽她的朋友圈中知道的。

  強撐了兩個多月,熊敏提出離職。她原本等著公司裁員,拿一筆補償款,這下補償也沒了。那一段時間,熊敏常在深夜痛哭,也會一口氣吃掉7個甜甜圈,體重暴漲了20斤。辭職過后,熊敏回了大連的老家,休養(yǎng)生息。

  幸好還有跑步。掙扎在無止境的加班、同事的“冷暴力”,以及不知道何時會到來的裁員中,“跑步”是熊敏唯一能夠抓住的一點“確定性”。相比起工作,跑步的回報是明確的,多跑一公里,就多收獲一公里的樂趣。這是她堅持了4年跑步的原因。

  最開始的時候,她只能跑3公里,漸漸地,5公里、8公里、15公里、20公里……跑步機上的數(shù)字不斷刷新,熊敏感到一種巨大的快樂,她開始相信,“只要你去做了,肯定就會變好!

  2020年8月,熊敏回到北京,找了一份新工作,“老家挺好的,適合‘躺平’,感覺那里的人,臉上都沒什么欲望。后來想,如果人生真的還想有什么進步的話,還是要去大城市!被氐酱蟪鞘泻螅苊粼谛鹿靖浇慕∩矸坷镛k了一張卡,深夜繼續(xù)在傳送帶上秘密前進。

  2

  熊敏加入的這家連鎖健身房,是國內(nèi)“24小時健身房”的代表之一。創(chuàng)立不到5年,它的全國門店數(shù)量達到了近800家,其中北京有141家,朝陽區(qū)最為密集,有59家——平均每8平方公里就分布著一家。 根據(jù)全國門店統(tǒng)計,有十分之一的客流是在22時至次日8時走進健身房的。

  相比傳統(tǒng)健身房動輒上千平方米的面積,這類24小時營業(yè)的健身房往往只有300平方米,設(shè)施少、成本低,像“便利店”一般密集開設(shè),且采取月付制,健身的門檻降低了;健身房的門禁通過特定App掃碼進入,因此即便半夜店里無人看守,健身者也可以自由出入;跑步機同樣依靠掃碼運行,每一次跑步的數(shù)據(jù)都會被錄入系統(tǒng),成為健身者運動過的證據(jù)。甚至,在互聯(lián)網(wǎng)的管理邏輯之下,健身教練在這里也擁有更多的自由。

  教練郭馳可以選擇“不駐店”,只在有課時來到健身房。但也因為“不駐店”,郭馳喪失了在App上被推薦的機會,只能依靠老客戶推薦新學(xué)員。在App的界面上,每一位教練的累計課時、證書、好評率、以及過往學(xué)員的評價都以數(shù)據(jù)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并決定著推薦位的排序。在這類健身房中,教練沒有底薪,代課量決定其全部收入。

  “互聯(lián)網(wǎng)”模式的健身房有著一套極其詳盡的規(guī)則,一旦監(jiān)控攝像頭拍到教練違規(guī)——比如教課時坐下了,便會對教練進行處罰。有時,總店的客服——那些監(jiān)控后面的監(jiān)督者,會到店面對教練進行檢查評估。

  教練蔣希原本是一名培訓(xùn)機構(gòu)的老師,也是一名資深的健身愛好者;蛟S是因為練得久,從去年開始,她頻繁地被一同上團操課的學(xué)員夸獎“可以去做教練了”,又被代課的教練慫恿,決定去考一個舞蹈教練證。一個月后,她通過考核,成為了一名兼職健身教練,同時在3家健身房代課。

  正式進入這個行業(yè)后,蔣希發(fā)現(xiàn),團操對于女教練的身材要求比男教練更加嚴(yán)格。雖然沒有哪家健身房明文規(guī)定女團操教練一定要瘦,但蔣希常常能在下課之后聽到學(xué)員聊天,“我希望那個教練更瘦一些”,或是直接在課程的評論區(qū)評價教練身材。

  蔣希很快接受了這份職業(yè)的要求,并開始控制飲食,而她的體重只有100斤出頭!斑@個舞蹈本身叫什么?叫燃脂舞,就是為了變瘦才來跳的,你越跳越胖,誰還跟你跳?”蔣希說。除了身材以外,對女團操教練的要求還包括長相,以及“有沒有化妝”。

  當(dāng)上兼職健身教練沒多久,蔣希工作的培訓(xùn)機構(gòu)倒閉了。她在失業(yè)的痛苦中暴飲暴食,開始瘋狂攝入減脂期不敢碰的主食——米飯、饅頭、面條、餅,以及大量的酒、炸雞、巧克力派。

  今年1月,蔣希終于找到了一份幼兒園教師的工作。朋友們看到她,驚訝“怎么變得這么胖了?”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笔Y;藘蓚月的時間強迫自己斷掉暴食。每周6天,她下班后幾乎所有的時間都待在健身房,直到深夜。

  3月7日這天,蔣希離開健身房的時間比平常更晚一些。她等到團操教室空下來,將手機架在教室中央,舉起地上的杠鈴,開始錄制自己的杠鈴操教練考核視頻。

  空曠的教室里,隨著每一次杠鈴?fù)婆e,蔣希背部的肌肉有規(guī)律地起伏著。這個女孩不滿足于有氧訓(xùn)練帶來的纖細(xì)身材,她更向往擁有一身“大肌肉”,她的新目標(biāo)是考一個杠鈴操教練證。22時,她開始了加練。

  3

  22時,也是餐廳打工者潘晨駿到達健身房的時間。餐廳21時30分關(guān)門,收拾完后廚,潘晨駿騎上共享單車,直奔健身房。他總是先在跑步機上跑40分鐘,再練一遍所有上身器械,一套練下來,大約兩個小時。

  一年前,20歲的潘晨駿從老家山西來到北京三里屯的一家餐館打工,過著“睜眼、上班、下班、合眼”的生活。那時他的體重是220斤,看著鏡子里臃腫的身體,他在心里反復(fù)安慰自己:“挺帥的,也不胖嘛!敝钡讲蛷d里相熟的阿姨連著好幾天在他耳邊嘮叨,“小潘啊,你瘦下來一定更帥氣!迸顺框E感到?jīng)]法再自我暗示下去了,便挑了一個下班早的日子,去24小時健身房辦了卡。

  剛來到北京的時候,他過得并不開心。后廚的工作繁雜,一站便是十來個小時,油煙嗆人,一早上下來,口罩被熏得發(fā)黃。一天中最忙的時候,潘晨駿形容“就像在做一個夢”,腦子里一片空白,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菜就那樣做出來了,一道接一道。他感覺自己就像是流水線上的一個機器,一年四季都被困在一方狹小的空間里,重復(fù)著同一套動作,從早到晚。

  直到健身之后,枯燥的生活有了一個實實在在的追求,或是一種“變好”的強烈沖動——曾經(jīng)連續(xù)一個月,潘晨駿在兩個小時的午休時間里也要跑來健身房,一天練兩次,練到最后,端鍋的手止不住地抖。

  2021年春節(jié),由于新冠肺炎疫情,潘晨駿留在了北京,頭一次有了充足的時間在這個巨大的城市里轉(zhuǎn)一轉(zhuǎn)!耙郧澳悴幻靼椎哪切〇|西,到這兒一看,一接觸,就會發(fā)現(xiàn),原來世界真的很大!边@個年輕的男孩忽然嚴(yán)肅起來,好像在宣告一個重大的決心——“所以我要來健身,因為我知道在大城市里,只有改變了自己,你才有機會接觸更多你從未接觸過的東西!

  “深夜健身”似乎在大城市更流行。壓力、繁忙、更多的競爭者、更長的工作時間,以及對于外表更高的要求,都成為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深夜走進健身房的理由。

  在運動醫(yī)學(xué)界,并沒有一個確切的結(jié)論來證明人在哪個時段運動是比較恰當(dāng)?shù)。但在一則采訪中,上海體育學(xué)院運動防護教學(xué)團隊成員侯希賀提出,從醫(yī)學(xué)角度來說,有質(zhì)量的睡眠在改善整體健康及提高健身效果方面尤其重要。有研究顯示,23時至次日1時,人更容易進入深度睡眠,睡眠效果更好,因此,他并不建議在這段時間內(nèi)鍛煉。

  但對于深夜健身者而言,睡眠要讓位于更重要的東西。一位女性學(xué)員總是在22時來上私教課,她工作繁忙,經(jīng)常出差,家中還有身體不好的丈夫和孩子要照料。但一踏入健身房,她依然精神抖擻。23時下課后,她還要在跑步機上跑半個小時。“為了減肥,她好像什么都能做到!彼慕叹氄f。

  (應(yīng)受訪者要求,郭馳、蔣希、熊敏為化名)

  實習(xí)生 賈靜晗 來源:中國青年報

編輯:葉霖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