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工詩人”陳年喜：炸裂后的一地霜白

　　中新網(wǎng)3月22日電 據(jù)《中國新聞》報報道，8年前，43歲的陳年喜在河南內(nèi)鄉(xiāng)的一個銀礦接到弟弟電話：母親查出食道癌，晚期。當爆破工十余年，看慣生死，從不沮喪的他，一夜無眠，寫下那首后來流傳很廣的《炸裂志》，從此“礦工詩人”成為他的身份標簽。此后，他的人生軌跡快速切換：受邀參加北京皮村的工人詩歌朗誦會，獲得“年度桂冠工人詩人獎”；上電視真人秀；以他為主人公的紀錄片《我的詩篇》上映并入圍多個電影節(jié)，他隨攝制組遠赴美國，應邀在哈佛大學演講；徹底告別礦山，在貴州旅游景點做文案宣傳……最近兩年，陳年喜回到陜西丹鳳縣家里，成了靠筆吃飯的專職作家。他的新書、散文集《一地霜白》剛剛上市不久，已簽約未動筆的“文債”若干。回望漂泊而戲劇化的前半生，這個西北漢子給本報記者講述的，并不是“詩歌改變命運”的勵志故事。

陳年喜新書《一地霜白》。(《中國新聞》報 發(fā)/人民文學出版社 供圖)

　　“我在礦山，寫下詩篇”

　　陳年喜從小愛看書，20歲開始寫詩，29歲時外出打工，干的是最危險的工種——礦道爆破工。就是在礦山深處用鉆機和炸藥不斷炸開山體，從碎裂的巖石中判斷繼續(xù)爆破的可能和潛在危險�！拔覔荛_大地的腹腔/取出過金銀錫鐵鎳銅”——這份工作他一干就是16年。

　　礦洞潮濕陰暗，巷道狹窄低矮，危險無處不在。工友們各有排遣苦悶的招數(shù)：有人下班就灌得酩酊大醉，有人喜歡通宵打麻將，眼睛殺得通紅。而陳年喜想到的是詩，理由很簡單——字少，寫得快。

　　礦上活兒太累，閑下來的時間只夠?qū)懺姟Ｒ粋�生活的細節(jié)，一個小的情緒爆發(fā)點，只要捕捉到，記錄下來，就是一首詩。他記不清有多少次因為靈感來得太急，只能把詩寫在褥子下面的空炸藥箱上。

　　在接到母親患癌噩耗的晚上，跌入人生谷底的陳年喜發(fā)出了沖天的一聲喊：

　　我在五千米深處打發(fā)中年

　　我把巖層一次次炸裂

　　借此把一生重新組合

　　我微小的親人遠在商山腳下

　　他們有病身上落滿灰塵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他們的晚年就能延長多少

　　我身體里有炸藥三噸

　　他們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

　　我?guī)r石一樣炸裂一地

　　這個中年男人的絕望吶喊被一位詩歌評論家聽見，進而被無數(shù)年輕人聽見。陳年喜筆下的詩句“再低微的骨頭里也有江河”“人間是一片雪地/我們是其中的落雀”開始流傳。

　　2019年，陳年喜的第一本詩集《炸裂志》出版，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買書的幾乎是清一色的大學生和知識分子群體。

　　隔著年齡代溝、知識代溝，這些年輕人為什么會對一個中年礦工的詩感興趣？陳年喜最初百思不得其解，過了很久才慢慢砸吧過味兒來：“我有我的炸裂，他們也有他們的炸裂，哪怕他們生活平穩(wěn)甚至可以說富足，但內(nèi)心依然有和時代的對抗、肉體和精神的對抗。這些都是相通的。”

　　陳年喜的詩“炸裂”了遠隔千山、素昧平生的文藝青年，卻未能在身邊掀起一絲波瀾。親朋不懂他的詩，“共命運“的工友不讀他的詩，縣城里的詩人們也對他不屑一顧，認為他難登大雅之堂。

　　“人類的悲歡到底是否相通？”陳年喜曾經(jīng)以為自己得到了確定無疑的答案，但是那些熟悉面孔上的淡漠讓這個答案又模糊了。

　　意外成全職作家 寫“從土里長出來的”散文

　　在陳年喜的人生規(guī)劃里，寫詩一直是業(yè)余愛好，打工掙錢才是主業(yè)。原因很簡單——寫詩稿費很低，靠寫詩改變不了命運。哪怕他因為《炸裂志》意外走紅，這個念頭也沒變過。

　　但是，接二連三的職業(yè)病——頸椎病、塵肺、聽力喪失讓他不得不告別礦井�！叭绻麤]生病，我現(xiàn)在應該跟工友一起在西亞的礦上打工”，據(jù)說那是一個3年就能賺足90萬的好機會。

　　謀生手段只剩寫字。陳年喜接受命運的安排。這次，他想寫散文。原因之一是他有了大把時間，可以把詩歌里無法容納、來不及細說的故事，從記憶里打撈出來，慢慢打磨，娓娓道來。

　　另一個原因，則還是生活所迫——詩歌已經(jīng)沒落，發(fā)表的平臺不多，而散文需求量大，稿費也高一些。

　　題材還是那些熟悉的——苦焦的故鄉(xiāng)，饑餓的回憶，工友的故事，父母親情。文字風格也一如往昔——從土里長出來的，自帶粗糲而蓬勃的品質(zhì)。

　　陳年喜把自己的寫作定義為“非虛構(gòu)”，只寫自己熟悉的人和事，那些在詩里活了一遍的人，又重新在散文里活了一遍。

　　“有誰讀過我的詩歌有誰聽見我的餓”，詩里抽象的餓，到了散文里立刻可以觸摸——“餓勁奇大無比，把你往街上的小飯館里拽”。

　　在詩中，他形容愛人“像水銀一樣純凈”，值得他“在白雪之上，為你寫下絕世的詩行”；到了散文里，他給愛情做了更扎實的注腳——當陳年喜做頸椎手術，醫(yī)生問夫妻倆選擇國產(chǎn)器材還是進口器材時，妻子毫不猶豫地選了貴出三倍且不能報銷的進口器材。

　　“非虛構(gòu)寫作非常耗材，很容易把自己寫空”

　　陳年喜寫得很慢，很吃力。前不久出版的《一地霜白》幾乎一網(wǎng)打盡了近幾年寫的全部散文，而剩下的三部已簽約書稿，在可見的未來還交不上作業(yè)。

　　他一邊痛恨自己的懶散，一邊承認自己陷入了“寫作瓶頸”——“非虛構(gòu)非常耗材，很容易把自己寫空”，即使他走過千山萬水，經(jīng)歷過數(shù)次生死離別，仍然有被掏空的危險。并且，同類型的題材，讀者很快就會厭倦，而自我突破又談何容易。

　　之前認識的那些“草根詩人”，都已消失在茫茫人海，有的去送外賣，有的進工廠流水線，有的回家搞養(yǎng)殖產(chǎn)業(yè)，“很多人都不再寫了”，陳年喜慨嘆之余也能理解，“畢竟現(xiàn)在是一個很現(xiàn)實的時代，沒有經(jīng)濟收益，興趣愛好就沒辦法堅持下去”。

　　陳年喜幾乎是他們之中唯一一個以寫字為生的人。他的微信公眾號“粉絲”超過2萬，“鐵粉”不少。在更新最勤快的2020年，打賞就超過4萬元。加上稿費，勉強夠一家人在縣城的生活開支。

　　偶爾，他會在公號里幫弟弟賣香菇；有人讀了《一地霜白》里的開篇作《苕》，會專門從陳年喜這里買苕。

　　對陳年喜來說，寫詩、寫散文從來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也不是一件輕松的事。他不認為自己有過人天賦，甚至不諱言自己是“被動寫作”，唯一的慶幸是幾十年來一直在堅持，“如果中斷，再撿起來就難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