尬舞網(wǎng)紅葬禮外的尬舞直播
“紅毛”顧東林曾因尬舞走紅網(wǎng)絡，近日因病去世；生命最后時刻，尬舞圈同伴不忘在其家門口“蹭粉”
4月13日，顧東林家的老宅已經(jīng)很破舊。
炙熱的陽光從頭頂照下來，在五顏六色的花圈中，在響器班吹奏的哀樂中，在靈車旁、在新墳前，4月17日，“尬舞皇帝”顧東林的葬禮上，主播跳得滿臉通紅，聲音嘶啞。
回老家河南商水縣養(yǎng)病的第44天，59歲的“尬舞皇帝”去世了。生命的最后時刻，腫瘤吸干了他的精神，他瘦得只剩一副骨架，臉色蠟黃。
當年，他像一匹健壯的馬駒，在鄭州人民公園跳著自創(chuàng)的“逮馬舞”。這些視頻現(xiàn)在還在網(wǎng)上流傳著。顧東林染著紅頭發(fā)，踩著強烈的節(jié)拍，像狂風下的植物，搖擺、扭動。因為舞姿尷尬，被稱為“尬舞”。
4月17日，黃河一姐在顧東林家門前跳尬舞。
“尬舞”火過一陣，但很快被質(zhì)疑的聲音淹沒。顧東林作為代表人物，和尬舞一起，被貼上“低俗”、“可笑”的標簽。
為了流量，在他生命最后時刻，尬舞圈的同伴們也為他的荒誕人生添了一筆。曾經(jīng)一起跳舞的主播們抬著音響、直播架來到他家門口，在“蘇喂蘇喂”的伴奏下，穿著短裙、皮褲的主播們甩頭、扭臀。
顧東林去世后，主播又來了。這也是“尬舞皇帝”最后一次為他們的直播貢獻流量。
4月10日，主播在顧東林的病床前直播。
“尬舞皇帝”之死
進入4月之后，顧東林的病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惡化。先是臥床不起，之后忘記了如何用微信轉(zhuǎn)賬，又過了一晚，連話都不會說了。之后的幾天，他的情況越來越糟。脖子上的巨大腫瘤把他的頭擠歪了，他躺在木板和磚塊搭成的床上，干瘦的身體在被子下卷曲成奇怪的姿勢。
4月8日見到顧東林時，他已經(jīng)幾天沒吃飯了，臉上瘦得只剩一層皮。兩側(cè)顴骨高高凸起，臉型成了倒三角的形狀。顧東林的朋友、女粉絲“高大尚”用勺子給他灌水，剛倒下去，他的臉就痛苦地扭到一起。水在嘴里打個轉(zhuǎn)，最后順著嘴角全流出來。
壽衣和靈床都準備好了。除了今年準備高考的小女兒和在外地打工的小兒子，親屬們已經(jīng)到齊了。他們蹲在大門外的村路上，看著不遠處成片的麥田和灰蒙蒙的天，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
他們無能為力。顧東林得的是惡性腫瘤，想治療時已經(jīng)到了晚期。
顧東林的妹妹回憶，癥狀初現(xiàn)時不過是長在腿上的幾個小硬塊，不疼不癢，沒人在意。等疼起來時，他的小腿已經(jīng)脹得像顆粗壯的蘿卜，去醫(yī)院檢查，才知道是纖維組織細胞瘤。
“其實那時候去醫(yī)院切掉也沒事了�！边@幾天，她一見哥哥就哭，眼睛揉出了紅血絲。
4月12日，他連喊的力氣也沒有了。兒子、女兒都回來見他最后一面，家人幫他穿好壽衣，抬到堂屋。
顧東林又堅持了4天，4月16日早上六點半左右，顧母起床時他還有呼吸�！昂�，甭管媽了，該走就走吧�！蹦赣H幫他擦臉，掖好被子。出去轉(zhuǎn)了一圈再回來，59歲的顧東林沒了氣息。
年輕時期的顧東林。
“皇帝”的輝煌
按照當?shù)氐膫鹘y(tǒng)，人過世后在家停放三天。但顧東林離世的那天是陰歷初五，當?shù)赜小俺跗卟怀鲩T，初八不回家”的說法，家人們決定趕在初六出殯。
當天下午，給紅毛定制的厚木棺材運進了老宅的堂屋。掛靈幡的架子、放靈位的桌子和準備流水席的廚臺把顧家的院子塞得滿滿當當。顧東林過世的當天下午就被火化了，骨灰用紅布包著放進棺材。
顧東林沒什么家當。除了衣服、鞋子、幾張照片、跳舞用的墨鏡和一個破舊的小音響，到離世時，他身上最值錢的東西是兩個短視頻賬號，一個有兩萬多粉絲，另一個有七千多。
顧東林也曾經(jīng)風光過。
他從2009年前后開始跳舞。開始只是為了解壓，跳交誼舞，后來覺得不夠勁兒，才開始去歌舞廳蹦迪。再后來歌舞廳漲價了，他轉(zhuǎn)戰(zhàn)公園，蹭別人的音響跳�；璋滴鑿d里自由搖擺的迪斯科搬到公園里，演變成了“尬舞”。
尬舞給顧東林帶來了很多東西。2017年，鄭州市人民公園蓮花池，他與六十多名舞伴創(chuàng)造了奇跡，“現(xiàn)場觀眾幾百，網(wǎng)上觀眾幾百萬�！�
他的視頻通過網(wǎng)絡直播從鄭州的人民公園傳到了全國各地，網(wǎng)上搜索“鄭州尬舞”，有上百條視頻。視頻中的圍觀群眾，里三層外三層。鄭州多家媒體曾聯(lián)合對他們直播，吸引了200多萬網(wǎng)友點擊互動。
原本為理發(fā)店招攬顧客而燙染的紅發(fā)成了他在尬舞場上的標志，沒人喊他顧東林了，他們叫他“紅毛”。
以他為主角的紀錄片《紅毛皇帝》入圍國內(nèi)外多個電影節(jié)，他參演了電影《尬舞蹦蹦叉》，進軍影視行業(yè)，直播間的名稱也改成了“演員紅毛”。“這大概是他這輩子最得意的事�！薄案叽笊小被貞洠櫀|林曾經(jīng)自豪地說，我一個草根，能在電影節(jié)走紅地毯。
最火的那幾年，顧東林以直播為生。“一晚上能賺上萬塊，差點的也有幾千塊�！币粋�主播回憶。
粉絲從全國各地趕來拜他為師。2017年，來自四川大涼山的彝族三個兄弟被人介紹到縣城的鴨廠打工，干的是繁重又枯燥的體力活兒。20多天后，他們跑到鄭州，因為丟了錢包，在廣場上流浪了一周后，遇到了在廣場跳舞的男人。
顧東林爽快地收留了他們，讓他們住進了自己的出租屋，帶他們直播。這三個平均年齡17歲的少年曾是紅毛直播團隊的主力軍。
顧東林還因此收獲了愛情。當時31歲的甘肅女人佳佳專門到鄭州找紅毛，當了他的女朋友。
看不懂的“藝術”
但在幾百公里外的商水縣農(nóng)村——顧東林的老家，他的成績從沒被認可過。
“那是個啥呀！像發(fā)瘋一樣�！崩霞业拇迕襁@樣描述他的舞蹈。他自創(chuàng)的、最得意的逮馬舞在他們眼中也是個笑話，“逮驢還差不多�！�
顧東林的妹妹也看不懂他的藝術。2017年，紅毛火遍網(wǎng)絡，有人刷到視頻，告訴她你哥火了，她也假裝聽不見。“丟人。”
母親每次想起這個兒子都會生氣。外出打工的男人都給家里翻新了房子，家家戶戶都蓋起了混凝土的二層小樓。只有顧家現(xiàn)在還住著破敗的平房，那是顧東林父親在世時蓋的。
灰色的方磚已經(jīng)被風沙、雨水磨去了棱角，變成了不規(guī)則的橢圓形。家里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墻上爬滿霉點和疤痕，已經(jīng)看不出本來的顏色。81歲的顧母睡在土炕上，破舊的被子發(fā)出霉味兒。
兩個兒子娶妻生子，顧東林都沒出過錢�！斑@些年一共給過我1400元錢�！贝髢鹤诱f，其中一千元是結(jié)婚時的隨禮，另外四百是孫子孫女出生時給的。前幾年，顧東林把手里的一間理發(fā)店轉(zhuǎn)到大兒子名下，還收了孩子近萬塊的轉(zhuǎn)讓費。
顧東林彌留之際，母親站在床前指著他罵：“你欠這個家的！”
尬舞和紅毛的輝煌沒能持續(xù)太久。
2017年前后，因為利益糾紛，顧東林所在的“尬舞天團”內(nèi)部分裂成兩派。為了搶粉絲吸引流量，顧東林向昔日的舞伴宣戰(zhàn)。
他把音響搬到金水河邊，大喇叭沖著對方，讓徒弟們在渾濁的水邊跳尬舞，吸引了對手直播間的人流。為了搶回粉絲，對方干脆拿起直播架跳到河里直播。紅毛和團隊成員也跟著跳進了水里。
盡管后來紅毛向媒體解釋，當時是隊員的鞋子掉進泥里，他們在河邊一邊刷鞋一邊跳舞，有人看到也跳進水里，以后不會這樣弄。但這起轟動全國的“金水河尬舞”還是刺激了普通民眾的底線，成為壓倒尬舞的最后一根稻草。
2017年底，鄭州的多家公園命令禁止尬舞。這群紅極一時的舞者被鄭州市人民公園驅(qū)逐后，輾轉(zhuǎn)紫荊山公園、紫荊山立交橋附近、金水河河岸公園、人民路與太康路三角公園，每到一個地方，都被相關部門勸離。
他們在短視頻網(wǎng)站上的直播賬號也多次被限流、封禁�！邦櫀|林參演的電影也沒能上映�！备叽笊姓f。
圍繞在紅毛身邊的圈子很快散了。彝族三兄弟不辭而別，沒有留下一句話。顧東林早上起床以為他們在睡懶覺，直到接到三兄弟家人的電話，才發(fā)現(xiàn)三個徒弟消失了。接著剩下的兩個年輕徒弟也不辭而別了。
4月17日，村民們圍在顧東林家圍墻外看熱鬧。A06-A07版攝影/新京報記者 王翀鵬程
不能理解的領域
對顧家人而言，“紅毛”和“尬舞”是他們不能理解的領域。他們不明白這群人為什么總要打來打去。
顧東林回老家養(yǎng)病，“高大尚”跟到家里照顧他。4月8日晚上，她守著顧東林開直播，在直播間和尬舞圈一個光頭男人起了沖突。男人揚言要打她，連夜開車從鄭州趕到顧東林老家，半夜兩點多砸開顧家的大門。
顧東林的大妹被嚇到住院，兩天之后手還在抖。
但其實，這些在尬舞圈是最平常不過的事�！八麄兂３Ｒ谎圆缓暇烷_戰(zhàn)，在直播中開專場對罵更是頻繁。”主播高大尚說。
顧東林以前沒少做這樣的事。他罵人的功力在尬舞圈很出名�！半y聽到無法想象。”短視頻主播“黃河一姐”說。有粉絲在直播間質(zhì)疑他，他就開個專場把人家祖宗都罵一遍；或者把粉絲的照片打印出來，扔在公園地上踩。
4月16日，幾個相熟的主播在回憶顧東林時說，他本質(zhì)不壞，只是不夠聰明，被別人當成了槍�！氨热鐒e人和粉絲起了沖突，跑到他直播間連麥罵人，他也跟著一塊罵，粉絲就把賬記到紅毛頭上了�！�
生命的最后時刻，顧東林也為這些行為買了單。3月底，有朋友幫顧東林聯(lián)系募捐，水滴籌的工作人員很快和他見了面，審核了他的病情材料之后，幫他上線了募捐頁面，目標金額是30萬，夠顧東林一年的治療費用。
但籌款只上線了幾個小時就被撤銷了。“工作人員給紅毛打電話，說后臺收到了很多關于他的投訴，說他低俗、涉嫌欺詐�！备叽笊谢貞�，顧東林聽完臉色變得很難看，當天晚上飯也沒吃。
顧家人最想不明白的是這些主播為什么要在病人家里跳舞。
3月中旬，顧東林回老家沒多久，主播們也來了。他們扛著音響、海報，穿著短裙、皮褲，在村里開始尬舞直播。那時，顧東林還能勉強站起來，他戴著墨鏡，坐在輪椅上跟著節(jié)奏甩頭，配合主播們擺出各種姿勢。
顧東林知道他們是來蹭粉的，他不介意�！拔业姆劢z就是大家的粉絲�！彼吭趬ι险f。
但顧家人受不了�？旃�(jié)奏的音樂和密集的鼓點把他們的心都敲亂了，那幾天顧東林的大妹吃不好睡不好。
主播們走了一撥又來一撥，顧東林躺在床上喘著粗氣，一墻之隔的村道上，尬舞還在繼續(xù)。
顧家人不再允許主播們直播，叫停的當天下午，人群散去。直到顧東林去世，沒人再回來過。
葬禮
“要不要送紅毛？”顧東林彌留之際，尬舞圈的人已經(jīng)討論了好幾輪。大部分人持觀望態(tài)度，但更偏向不去，“咱和紅毛的交情還不到送他的程度。”一個主播在直播上說。還有主播稱自己沒路費，借機向粉絲要禮物。
顧東林出殯那天，短視頻主播黃河一姐來了。
她四點多就起床，開啟了當天的第一場直播。留言條在屏幕下方滾動著，觀眾們想看她直播紅毛的葬禮。
響器班已經(jīng)開始奏樂了。她一邊脫掉外套一邊跑過去，讓響器班給她吹一首“蘇喂蘇喂”。樂手們吹起一首送葬的歌曲。黃河一姐馬上像通了電，跟著節(jié)拍甩頭、扭胯，像狂風中的植物，自顧自地搖擺、扭動。
黃河一姐直播跳了十多分鐘，漲了一百多個粉絲。直播很快遭到舉報，她的賬號被封了。她氣得臉通紅，“你看我多拼，舉報我干啥呢？”她撿起跳舞時扔在一邊的衣服，“至少損失一千塊錢�！�
她邊說邊切換到小號，轉(zhuǎn)戰(zhàn)到距離顧家十幾米的草坪上，先在地上翻滾來了一段“驢打滾”，又卷起上衣抖動肚子，給村里的人們來了一段肚皮舞。
還有個自稱是紅毛粉絲的男子趕來送行，他也是短視頻網(wǎng)站的主播，自稱在上海打工，一年多前開始關注紅毛。
下午兩點半，靈車停在顧家門口。鞭炮聲響起，出殯時間到了。黃河一姐頭上纏著白布，抓起地上的土抹在臉上，邊抹邊大聲干嚎：“毛哥，你說話不算數(shù)，音響沒留給我�！眹^的村民一陣大笑。
此前一個小時，黃河一姐剛剛結(jié)束一場表演。她在靈車附近錄了不少段子：調(diào)戲坐輪椅的大爺、拉著小孩一起跳舞以及和男村民在草坪上打滾。
村民們生怕錯過她的新花樣，他們把她圍在中間，擋住了靈車的出路。顧家人不得不一邊進行儀式，一邊驅(qū)趕人群。
響器班在前面領路，靈車從顧家出發(fā)，緩緩前行。黃河一姐追著靈車，村民們追著一姐，出發(fā)時，隊伍足有二三十米長。
顧東林的墓地被碧綠的麥田包裹著。棕色的棺材緩緩沉入土中，顧家的親人神情悲痛。
只有圍觀的人群還在等著黃河一姐表演新段子。他們慫恿她：“快埋了，你不哭一個？”下午三點半，葬禮結(jié)束。顧家人走后，黃河一姐的表演才正式開始。她打開音樂，在顧東林的墳前甩頭、扭腰，跳起尬舞�？吹酱迕駛冊谟檬謾C拍她，黃河一姐跳得更賣力了，“鼓掌！”她興奮地喊。炙熱的陽光從頭頂照下來，黃河一姐跳得滿臉通紅，聲音嘶啞。
一段結(jié)束，圍觀的村民還在起哄：“再跳一段，你毛哥高興。”黃河一姐喘著粗氣擺手：“不跳了，累死人�！�
新京報記者 王翀鵬程
